烤鸭王
小王
老王待我不薄。
一般一个鸭在这儿的寿命最多是一个月,从蛋里破壳而出的一刻死亡的钟声倒计时也就已经开始了。烤鸭店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,分毫不差地向前运行,有鸭就此结束精彩而短暂的一生时,就有鸭即将从地平线上焕发出第一丝光亮。这世界从不缺鸭。
我一外地鸭,没什么特长,一米不到,单眼皮,不好看,满脸鸭皮疙瘩,粤语也不太会,普男鸭一个,却在这已经待上了快三年,包吃包住。渐渐地,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。
老王是这家烤鸭店的店主。和普通的烤鸭店不同,这家店以新鲜现杀为卖点,因此老王同时经营着后院的养殖场与烤鸭店。
养殖场与烤鸭店之间的走廊,发出一阵阵的机械低鸣,那是我们的死神说话的声音。我的同胞们被夹在一条通往死亡的履带上,电击会让他们在一瞬间晕死过去,接着喉咙被急速旋转的利刃划破,高压水枪会将那喷涌而出的血清扫干净,而他们已经冷却的躯体会被放入时刻沸腾着的大锅中,最终由屠夫去毛、分块,送入餐厅后厨。从后院草坪透过走廊昏暗的灯光,看向人声嘲杂的餐厅,鸭子的一生望眼欲穿。
鸭子的社群由老王一手控制。大多数的鸭子如我所说,一个月的时间成长、享受生活,而后步入黑色的长廊;少部分基因强大的公母鸭成为种鸭,被圈养在竹子围栏中里繁育后代;小部分母鸭成为了鸭蛋的供给者,生活在最温暖舒适的木制小房子里。鸭子的各个阶级数量都相对固定,源源不断地为烤鸭店提供了稳定的输出,食客少了就打打折搞特价,食客多了就饥饿营销。死死关住的餐厅后厨门外,一个个不经意的“今晚想吃点鸭子”的念头,决定了我们的生命旅程。
我——不会生蛋、没有良好的基因,遗世独立于鸭子的社会之外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活着。
因此我把自己叫做小王。
每天清晨,我都止不住地在院子里边踱步边思考这个问题。今天下了点小雨,淅淅沥沥地,院子里的草上落着点点晶莹的露珠。
老王的雨鞋踏在草坪的声音打断了我今天的思绪,他大步迈进后院,鸭子们下意识恐惧地扑扇翅膀,四散开来。我却已经习惯了这一切,站在原地若有所思。
可当他径直朝我走来时,由基因里传来的不住的颤抖还是使我转头朝着篱笆跑去。阳光刺入我的眼睛,我感到脖颈在刹那间被扼住,鸭掌凌空而起,我想表现得平淡自然,四肢却无法克制地挣扎。
一摇一晃之中,我看见我的同胞们离我越来越远,草坪上的木制小房子渐渐缩小,进入那条生死隧道的一瞬间,阳光蓦地消失,那个光亮的世界里鸭群逐渐重新恢复平静,在草坪上低头四处寻找着残留的食物;而我已经看不清因为自己的扑闪而掉落在空中的羽毛,只嗅到空气中刺鼻的鲜血的味道,毛发的末梢因为感受到滚滚热浪而无法克制地竖起······ 我就知道我没有那么特别。
老王
医院发短信告诉我前妻与儿子车祸去世时,我正在烫毛机前给鸭子拔毛。
生命无常,我用自己的生命历程参透了这个道理。望着面前已经趟烫秃了的鸭子,我感觉自己也是一只已经被电晕的麻木的禽类,朝着自己的断头台缓缓走去。
可是生活无法不继续——因为我还有一个女儿要养大,她才上小学,天真灵动,她数学还很有天赋。她的眼睛大大的,仿佛藏下了一个宇宙,透过瞳孔里的银河,我知道她的生命还有着不可穷举的可能性。
我的宇宙则被困在了这个后院里,一个鸭绒所编织的巨大网兜里。
有时候我羡慕这帮鸭子,它们或许没有人类这样丰富的情感、没有所谓的社会与分工,所以只需要每日啄食,自己的基因靠着人类的需要而延续就足够了;有时候羡慕自己——女儿会在做作业的时候仰着头问我,鸭子有鸭文作业吗?它们不写作业会有鸭老师让它们罚站吗?
那天她问,爸爸,它们是不是每天都在失去自己的兄弟姐妹。我说,孩子,它们没有那么强的社会属性,不会有所谓“兄弟姐妹”的概念。她问,爸爸是怎么知道的。我转头望着后院,透过满是水渍的窗子鸭子们的轮廓被放得很大,却什么也看不清。我沉默。
她问,爸爸,我们能不能不杀鸭子呢。我说,孩子,就算我们把鸭子放到自然中,它们也会被狮子啊老虎啊吃掉的;自然就是弱肉强食,人类以前也是,现在只不过强弱的衡量从肌肉变成了别的······ 如果不杀鸭子,就会让你和爸爸一起被别的东西吃掉。
她问,爸爸,那我们可以让鸭子死前过得开心如愿吗?我说,孩子,如果我不强制种鸭生育,那咱们鸭店就会没有鸭子给客人吃;如果我不强制母鸭下蛋,咱们就没有鸭蛋给客人吃;我不知道鸭子们怎么样才能开心,但我们只能给它们一个月的自由。
她拿起一个受精的鸭蛋,问我,爸爸,我可以看着这只鸭子长大吗。我摸摸她的头说好。
那天起,我把窗子擦得干干净净,开始观察鸭子的生活,它们比我想象的复杂、特别得多。
有一次,一只鸭子突然开始边转圈边跑步,样子滑稽。
还有一次,一只鸭子突然开始一天到晚的跳,空中的姿势非常奇怪,鸭掌朝上,翅膀和身体拧成了麻花,好几次脖子摔在地上。
我挺喜欢它,它让我想起年轻的、特立独行的感受。小时候我的父母将我关在家里,他们则外出打工挣钱。盛夏的湿热像倒扣的海水,灌满房间,沉重地压在我的肩膀和背脊上,使我昏昏沉沉而不知为何。但是下午,伙伴们就会在窗外呐喊着把我从粘稠中拖出来,我甩掉倦意,戴上草帽,一跃翻出窗台——偶尔也会摔个跟头。
直到女儿的鸭子也学着它乱跳,我担心这是种传染病,才把它做成烧鸭。
那天女儿问我,爸爸,它会不会只是想试着跳出去?
小王
鸭子们都说小陈是个傻子,但我只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
当所有鸭子追逐着地上的食物,思考有限的生命里如何比别的鸭子吃的更饱、玩得更高兴的时候,他总是望着天空,眼神呆滞。
他问,你信命吗。我说,信不信命咱们都得先吃饱。
他说,我不信。他望向那水泥筑起的高墙,墙上挂满了铁丝,他说,可我也知道我飞不出去。一只鸭子追着老王的食物走过,不忘讥讽一句:“哟!这不是大哲学家吗”。他又望向那条昏暗的红色走廊,伴随电击枪和刀片旋转的机械碰撞声,他说,我是唯物主义者,我知道我们没有能力对抗那些强壮的怪物。
我赶紧给他整了点食物来说,你边吃边讲,我听着。他囫囵着吞下去说,谢谢你。他望向我,我应该是一只白色羽毛的普通鸭子的形象吧,他说,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进化空间,我们没法像老王那样有灵活的四肢和躯干。
我们每天夜里都聊着这样虚无、不知所谓的话题,除了徒增烦闷以外似乎也和别的鸭子活的没什么不同。
直到那天,小陈开始跳跃。他说,我要开始学习后空翻。我脑袋疑惑地一歪,他继续说,我已经半个月大了,离生命结束不远了。我说,你看看我,我都活了两个月了不还好好的别担心那么多······他打断我道,或许只有变得特别,才能活下去,才能接着寻找我的生活。他说,如果我学会了后空翻,说不定老王还会带上我去各地展示,说这只鸭子不一样,我还能周游世界,认识各处的鸭子,听听他们的故事。
小陈不知疲倦地练习着,起初看起来只是弹跳,后来他在空中开始扭动,由于无法控制,时常脖子、肩膀着陆地摔下。鸭子们路过,笑着说:“哟!大哲学家改行跳高了啊”。小陈边跳边望着我说,小王跟我一起练吧,我不想看到你有一天到走廊里去。我看着小陈跳跃中翻起的尘土,没有说话。
两个月过去,嘲笑小陈的鸭子们换了一批,小陈仍旧在晨光与星空下跳动。老王有时候会停下来,看小陈自顾自地跳跃,有时一看就是一下午。
他是对的!一只独特的鸭子才能活下去!我或许也是有什么独特的事物在身上,才能活下来。现在我浑身充满了热烈,即便被视若草芥,一样可以与命运抗争。小陈比一般鸭子多活下来的一个月,这一点点抗争所带来的希望与结果,化作最滋润的甘露。我仿佛已经看见我们在广袤天地中遨游的未来,我们站在金字塔尖舞蹈,与埃及众神裸体午餐;驾驶星际飞船,在钢琴曲中猎户座旁,看人类的战舰在炮火中熊熊燃烧——而我和小陈那跳动的鸭掌掌尖,正是那通往那璀璨星河的第一步。
小陈被抓去走廊的那天,天气晴朗。我好像被抽走了些什么,身体轻得我不能承受,反而像灌了铅似的再也跳不起来。
老王
我曾经觉得所谓房子其实就是一种监狱,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心的城墙的实体化。
小时候父母就是靠着这座红砖砌成的监狱,让我和真实的世界隔离,幸亏儿时的伙伴们让我认识到,窗外除了一座座监狱,还有安静的天空和绿色的虫鸣。
于是我希望我的女儿可以拥有自己的自由,她不能被我和妻子的监狱所束缚。她可以肆意地在山野间、石板路上和他人的心里留下痕迹,不需要翻过任何一扇以保护为壳的偏见构筑的窗子。而这自由的种子偏偏种在了我前妻这块坚硬的岩石上,家庭破裂的钟声也早已在我们交换结婚誓言的那天就已经敲响。
后来我才意识到,推动人的或许就是某种对抗的信念——对抗这座监狱,对抗父辈的责令,对抗命运,它们实际上绷紧着人们生命的弦。那座监狱让人轻盈,而自由实在过于沉重。
女儿溺水死亡的那天,我照常没有过问她去哪儿玩,只说注意安全。
我瘫坐在家里,胸口像被棉絮堵住,某种被称为疼痛的情绪构成了一只看不见的手,从我的内部捏着心脏,让它既无法正常跳动,却也没力气停下。我多希望现在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开我的皮肤——哪怕只是一点血珠,都足以证明我还活着、还能回应。真正的疼痛至少清晰、诚实;而这空洞的疼痛,只把我钉在原地,连喊都显得多余。
一晚无眠的清晨,伴随自己的身体像老去的零件碰撞般的响声,我像机器一样走向后院,开始准备今天的鸭子。
我无力地打开后门,走廊里烫毛机的沸水里泡着几只鸭子的尸体,头顶的白炽灯罩里不知何时闯进了一只飞蛾,翅膀焦糊,仍不住地扑打,发出干涩的嗡鸣。地面残留的水渍与羽毛缠成一条湿滑的暗带,映出我被扯得细长的影子,我看着它随着我的脚步一步步裂开。
穿过走廊,我从鸭子一生的终点走回了起点。鸭子四散而逃,我随手抓起了一只离我最近的,缓步走回烤鸭店。
小王
回过神来,我已经躺在那条冰冷的履带上。
金属板吸走体温,背脊像贴在一块冻裂的墓碑上。前方,一支电击枪沿轨道缓缓滑近,枪口偶尔迸出蓝白电弧,啪啪作响,空气里混杂着血和机械焦糊的气味。更远处,那把锃亮的圆锯不停旋转,雪亮的刀齿切碎空气,掀起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寒风。锯片的镜面反射出我的脸——惨白、扭曲,又在高速旋转中被拉成层层碎影,仿佛提前预演的死亡剪影。
“小王!小王!到点出来玩啦!”
我用力地缓缓睁开眼睛,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,怎么已经是17点了。这才蓦地惊醒,大喊一声:我来了!
桌上那顶被汗水浸出深痕的草帽几乎被我连带着书本一起扫下地。我顾不上捡散落的课本,把草帽往背后一别,踮脚扑到窗台。灰白的木窗早被夏天的烈日晒得发烫,边缘的漆皮翘起,像一圈细小的锯齿割得手指生疼。费尽力气,我才把半个身子探出去——滚烫的晚风扑面而来,带着柏油融化的焦甜味。
外头的小巷被夕阳镀成一条橙色的河。伙伴们挤在墙根,皮肤晒得亮亮的,额头挂着盐粒一样的汗珠。他们把胳膊伸得老长,一边冲我咧嘴,一边催促:“快点,快点!再磨蹭月亮就出来了!”我抓住那只最先递来的手,膝盖磕在窗框上发出闷响,连痛都顾不上细想,翻出了窗台。
我们朝着西边的旷野奔去。枯草被晒得卷曲发白,像一片片脱色的鳞片随风摩擦,沙哑地嘶嘶作响。“这太阳也太刺眼了!”伙伴们眯着眼,不由自主地抬手挡光。
“要不咱们边转圈边跑吧,这样太阳就晒不到咱了!”我说。于是尘土里打滚的影子开始旋转:我们像坏掉的陀螺,跌跌撞撞地向前。每转一圈,世界就熄一次灯——炽白的光猛地被甩到身后,昏灰的天地扑面压来;再转回来,烈光又像锤子一样砸在脸上。忽明忽暗之间,荒凉的沟壑、断裂的电线杆、被风掀开的锌皮屋顶在视野里破碎闪现,像旧底片里被烧出的白洞。
我感到一阵眩晕,不由得摔在地上,伙伴们转过身来大笑。在那巨大红日的照耀下,他们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影子站立在了真实的世界。
那太阳在地平线上,仿佛才刚刚升起。
2020年8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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